溫良恭儉讓的父親－松濤小站

溫良恭儉讓的父親

本文刊登於第23期（2008-3）金門文藝

父親在親友鄰里眼中的印象是溫文儒雅、沉默寡言、忠厚老實。

父親辭世迄今已逾12年，隨著逝去歲月的增添，父親在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心目中的形象却是愈來愈鮮明，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是巨大的、無可替代的！

父親生於民國十六年物質缺乏的戰亂年代，因祖父以舌耕為業需長年宿於東家，父親幼年與祖母屯墾於荒草蔓淹與虎為鄰的泉州郊野－草邦，生活過得相當困頓清苦。

當父親12歲時祖父身染重疾，抬回家時已是腹脹如鼓，不久即棄孤兒寡母獨返天家；祖父辭世後父親與祖母兩人無所憑依，先是到當時收容難民的泉州開元寺生活一陣子。因父親長姐遠嫁（長父親11歲）金門，母子兩人遂決定投靠至金門長姐家中，一路餐風宿露、舟車勞頓躲避日機空襲的來到金門。

在當時社會的風俗習慣裡，甚少有岳母住到女婿家。金門鄉村仍是宗族聚族而居的型態，一個村子居住全都是同一個姓氏，姑媽嫁的是金門湖下村，全村住的都是楊姓宗族，祖母與父親去投奔後，更顯得突兀。住沒一個月，母子二人只得遷出至金門後埔（即今金城）租屋而居，祖母從事女紅、父親亦暫以小販維生。

民國三十八年政府撤台，大批部隊軍人湧入金門，使原本人口不多的金門變得人聲鼎沸。父親看到有那麼多人，心想生意該會比較好，滿懷期盼的挑了一擔滷牛肉上街叫賣，擔子尚未放妥即圍滿軍人，這個抓一塊、那個扯一點，沒一會兒工夫一擔子滷牛肉一點不剩，就是沒人付半文錢。如此的軍紀，難怪當時會兵敗如山倒！

父親與祖母在金門相依為命量入為出的過著清苦日子，經媒妁之言與家母結婚，婚後次年余即出生，為改善家計，父母每日清晨至市場賣菜。父親雖年少失學，但仍不停進修，一手蒼勁有力的書法為親友所稱道，每逢年節或誰家嫁娶，我都得陪著家父忙上幾晚，幫著磨墨、拉紙、晾乾、捲收。

由於寫的一手好字，父親經人介紹進入金門戰地政務委員會工作，以工友之名從事文書之職。當時微薄的工友薪俸，上不足以奉養祖母、下不足以撫育妻兒，故仍每日清晨至市場賣菜。弟、妹相繼出生，一家大小九口嗷嗷待哺，真是情何以堪！當年沒人知曉如何家庭計劃節制生育，都是順其自然有就生，一家有十個八個孩子是很平常的事。物資缺乏的年代，如此惡性循環下，生活品質自然難以提昇，能把每張小口填飽已不容易。在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情況下，家中又是如此食指浩繁，一家之主的精神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除了到市場賣賣菜，在當時的環境也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開源既無，唯從節流一途。已然微少的收入中扣剋著使用，小孩子個個營養不良，面黃肌瘦。斯時斯地，似乎只有大貧與小貧之分，而沒甚麼特別顯眼的富人。

金門由於地瘠民貧，早年謀生相當不易，故而有人遠渡重洋另謀發展，大多到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等地，這些地方在金門統稱南洋。經常有鄰居親友，用手帕、小盆裝幾個雞蛋來家，要求家父寫信給其南洋的親人。就著昏暗的煤油燈下，口裡說上一大串的內容，父親先是耐心的傾聽，然後再逐字逐句的寫出，寫好後再唸一遍以求正確。完成所託之事後，難免推來推去那些個雞蛋，最後才在卻之不恭的情況下勉強收下。當時父親的義務代書行為，斯情斯景如今仍然記憶深刻恍若昨日。雞蛋在當時的家裡可珍貴，母親大都是用開水加少許鹽沖予父親補充營養。偶而有人生日、週歲送來煮熟的紅蛋，孩子每個都想吃，這時母親就發揮特有的智慧，她會將蛋殼剝開，拿來一根縫衣線，用線把個雞蛋平均的分成四等分或六等分（視在場的兒女數而定）。

父親一輩子與人相處溫良恭儉讓，記憶中父親不論與任何人從無高亢的語言、憤怒的容顏，親友印象中的他都是和顏悅色的應對、謙恭有禮的態度。當時金門實施的是戰地政務（父親在監察室襄助監察官業務），公務人員的任用可先派任再參加詮定資格考試，後來有些高居金門公務要職者，也是當時由工友被拔擢而出次第升遷的。有一次有一委任職出缺數人競爭，呼聲最高僅父親，但有人來拜託父親讓他（他說了一大堆說詞），沒想到父親真讓步退出，後來此人升任至金門縣政府股長，在民國72年搭乘軍機赴台公幹墜機而亡，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難以逆料！

父親事祖母極孝，父親曾說過的一句話至今仍深烙在我腦中，父親對我說：「你祖母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當時年幼未深思其言，如今回想，能如父親事祖母者幾稀！家中食指浩繁再怎麼無隔宿之糧，每月領得薪資後父親必定備妥一份上奉祖母以悅慈顏。祖母微恙時，父親必侍奉湯藥噓寒問暖直至康復。有父親如此奉養，祖母中年喪偶之憾稍堪安慰！

猶記八二三時金門民眾大舉遷台，當時政府補助遷台者每人三千元台幣（那時一棟透天房子約萬餘至兩萬元），我們家原亦打算遷台僅留父親於金工作，但祖母不放心獨留父親於金而作罷，母子兩人一輩子不曾一日分離，彼此的安危喜樂是彼此永遠的牽掛！

祖母過逝多年後，父親每憶及均眼眶泛紅，語哽喉塞，我們得趕緊轉移話題氣氛以化解父親之思念。

在家無相機的年代，父親每年都會帶領全家至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留存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