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良功古厝  

 

童年往事話後浦

 

本文獲第六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後浦是金門的政治經濟重心,四個里居民的人口數相當於全金門的四分之一。後浦的居民不是做生意,就是在公家單位上班,務農者不多,所以早期鄉親流傳一句話「鄉下人驚掠(怕犯法被逮捕),後浦人驚吃(因家無餘糧待客)」。 環繞後浦三條主要道路是民族、民權、民生路,兩條街道縱橫交錯其中。

 

因工作就業關係,遠離家鄉數十載。離鄉後,回憶孩提時的一切,後浦的幾條大街小巷總在腦中來回穿梭。

 

  上學前曾住西門的橋仔頭、南門的橫街仔、東門的模範街附近,八二三過後那年搬至設有防空洞的北門邱家古厝左前小屋。小屋雖不足二十坪大小,但儲存包容了我們兄弟姐妹兒時的成長記憶。

 

  邱家古厝內的大哥(邱良功後人)結婚前一晚我還去為他翻舖,婚後他育有四男一女,很忠厚老實的一個人,可惜只享年三十九。獨子的他,留下妻兒與守寡多年的老母為伴。邱家奶奶今年已九十有餘的高齡,幾十年不見,看到我仍能呼喚我的小名,讓我感動不已!

 

  搬至小屋翌年我即進入「示範中心」就讀小學,猶記得當時的入學標準甚為奇特,除了年齡的限制外還加一個附帶條件,每個小朋友都要將手臂上舉繞過頭頂摸另一側的耳朵,能摸到另一側耳朵的人才准入學就讀,還好我摸到了耳朵。後來「示範中心」的王校長因涉政治案件入獄!

 

  上學後開始有同學友儕的快樂生活,每天放學後只要把規定的作業完成,即可穿街走巷無憂無慮的玩耍。沒有課後輔導的壓力、沒有安親班的煩惱、沒有電的簡單樸實歲月,至今每每回憶昔時的一切倍感溫馨歡愉!

 

  早期邱家古厝前有個小花園,雖無名花異草,仍有瓊麻仙人掌之類的植物,飛禽昆蟲棲息其間,啟蒙兒時與大自然融合的趣味。可惜的是這小花園不久即被鏟除,只剩一片廣場,從此大家稱這片廣場為邱厝埕。

 

  有了廣場,放學之後總有一大群孩子以此為遊樂場,大玩救國、救兵、捉迷藏、跳橡皮筋、跳繩、丟古銅錢、ㄤ阿漂、彈彈珠、滾鐵圈、丟小沙包……….等等遊戲,有時我會參與,有時靜靜坐在自家門檻觀賞,歡聲笑語熱鬧非常!直到各家吆喝吃飯才鳥獸散。

 

   賣好吃糖及麥芽膏的小販總在孩童聚集處敲擊兩塊鐵片,有些玩耍中的孩子聽此敲擊聲,就飛奔回家拿些玻璃瓶廢金屬來交換糖吃。有一次我將一瓶醬油倒入大碗拿空瓶去換糖,當然換來母親好幾天的責罵,直到那碗中的醬油用玩才停止叨唸。

 

   生長戰地烽火中,生活作息自然受影響,校舍教室數次被砲擊中,修復期間我們只得借用北門邱家大厝及南門許家祖厝上課。因受限戰地的諸多管制,缺少風箏、球類、聲光等娛樂,我們仍能自尋野趣自娛:用竹竿沾粘蠅紙抓蟬與知了、搖相思樹檢拾掉落地面的金龜子、用自製彈弓打聒噪的麻雀、浯江溪撈中斑魚、墳地採野紅苺、撿拾小地瓜焢窯、到海邊打水漂….等等,玩得不亦樂乎。

 

   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後浦居民的飲用水都來自水井,後浦的井水是甘甜的,招待所右外側的四眼井、邱家古厝內的古井以及邱厝埕前的井(已填平)都是我經常汲水回家的井,可惜的是這些水井如今都已廢棄不用甚至填平。

 

   浯江街生伯的租書店亦是我們經常流連忘返的地方,尤其阿建哥總是一套一套的武俠小說搬回家看,我也隨著分享。

 

   元春巷有解決內急的公廁,清晨或入夜每戶的粗桶(無抽水馬桶時每家必有自備活動馬桶)進出頻繁,那是每人掩鼻走避的時刻。元春巷口外棉被店ㄉㄥㄉㄥㄉㄥ的彈棉絮聲,似乎在訴說生活的甘苦。入夜後,復興伯總點著一盞電火石燈在巷口賣零售香煙,賺取蠅頭小利。

 

   祖母利用一件阿兵哥軍用大衣改成小大衣讓我禦寒,穿起來非常暖和,但穿出門老是被一堆孩子在旁呼喊:「兵仔子煮糜沒洗鼎」,所以我很不喜歡穿,枉費祖母的一番心意。

 

   外婆家的橫街仔有理髮鋪、打鐵鋪、泉興隆搾油坊、泉茂酒坊、氣燈店、貢糖廠、麵線糕餅店、當鋪…..,其中泉興隆搾油坊、泉茂酒坊、氣燈店都是母親娘家宗族所經營。理髮鋪老板的高堂在天熱的時候,常坐在店門口拉動吊掛在橫樑的一大片布為客人扇風驅暑;打鐵鋪的清良叔及其搭擋打著赤膊,在燒紅的鐵塊上鏗鏘有聲的輪流鎚打;搾油坊內一頭矇住眼的骡子不停轉圈圈拉著石磨;貢糖廠糕餅店飄揚著陣陣誘人的香氣;小小不足百公尺的橫街仔儼然是一個小市集,人聲鼎沸!

 

   沒事時我總喜歡跑橫街仔外婆家,聽外婆訴說過往的點滴,或是與長我四歲的三舅玩樂。外婆是很典型的傳統婦女,不會走門串戶說三道四,逆來順受承受一切苦難,默默付出撫育子女成長。外公的狂放不拘,更顯出外婆的偉大!外婆有時會要我幫著提籃到各處廟宇祈神求佛。

 

   扛轎巷是我上國中時常走的一條巷子,穿出扛轎巷就是幾棟造型特異的洋樓及奎星樓,許家祖厝旁巷道常有長者品茶合奏絲竹曲樂,走走看看不知不覺間到了學校。大肥鱟(校長)、一撮(英文老師)….都是至今難忘的師長,今不知安在?

 

   衙門口的中山台經常有免費的勞軍團康樂隊表演節目,沒電視的年代那可是後浦入夜後的重要休閒活動,扶老攜幼拿條櫈擺座位靜候節目的演出。演出甚麼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雀躍的等待歡喜每個人心。沒演出時中山台前的廣場是個絕佳的單車練習場,我們兄弟姐妹都在這裡由父親扶持學會騎乘單車。

 

   後來有了電影院,中山台的風光被電影院所取代。先有金城戲院繼而金聲戲院,隨之育樂中心亦開幕。每當父親領薪資或有好片子(父母喜歡看的就是好片子),父親就會要我去買三張票(我不要票)陪同外婆一起去欣賞,在電影院中母親總喋喋不休為外婆解說劇情。

 

   祖母從不看電影,她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認為看電影是親近魔鬼的行為!每週我都要陪同裹小腳的祖母上幾回教堂,教堂拾級而上的階梯及巍峨的建築,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

 

  有時祖母會帶我到湖下姑媽家,總會被人稱之為後浦囝仔,心裡感覺很不自在,所以我不太喜歡去。

 

   每年農曆的四月十二是後浦的重大日子,從四方八境來的善男信女將後浦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有些孩子粉墨妝點坐在蜈蚣座遊行,一個個臉無喜色(許是憋尿口渴所致)。各家戶邀請外境親友來後浦共慶城隍之誕,母親也會適時加菜讓全家打牙祭。

 

   觀音亭長年煙霧燎繞香火鼎盛,石牌坊下各家點心小吃偶爾父母會買少許來給我們稍稍解饞。有時深夜父親會要我去模範街前小吃店炒些麵(金福兄的姐夫所經營)回來分著吃,溫暖饑寒的腸胃。

 

   新街轉角的麵線糊和紅大埕旁鍋貼大王的鍋貼亦是父親偶而犒賞的美味小吃,可惜如今已不再經營。

 

   住家旁的衙門與招待所更是影響我們全家的生活,父親上班的戰地政務委員會就設在衙門內,一旁的花園洋房是接待外賓的招待所,招待所內的桌巾床單被套送來家裡由母親洗滌,賺取微薄工資貼補家用。國中時每天清晨早起,總去開啟招待所花園前的門燈讀書。有一次颱風來襲,招待所花園內倒了幾棵大樹死很多麻雀,我們用方筐酒簍撿了一簍筐,母親處理好後油炸,吃得我們回味無窮。

 

   在台灣每當聞到玉蘭花香味,就不自覺想到北門林家圍牆內那棵大玉蘭花樹,花開時節香傳百戶,昔日我前往圖書館(於今鎮公所之址)必經此樹下。

 

   雖然在台灣居住的日子已多過金門的烽火歲月,但常有不如歸去之思,心裡總盼退休後能返回鄉梓,養老於斯。樹高千尺落葉歸根,而今終於如願歸來,棲身太湖之濱,除偶爾去台探視兒女及出國旅遊外,絕大多數的時光消磨於金門的山巔水涯。後浦更是我每週都要去幾次,每當於後浦的巷弄間穿梭,童年往事總會浮現腦際。昔日的童年友伴大多不住在金門,有的雖在,經數十載的歲月沖蝕已無幼時的熱絡。人生世事本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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